题图 / CaesarZX
我的父亲是位辞书编辑,因为工作需要,他很早就配上了电脑。印象中他和母亲经常围着圆滚滚的286电脑显示器工作,父亲负责敲键盘录入,母亲一张张读着细长纸条上的词条,一干就是一整天。父亲年轻时也是个喜欢新鲜玩意的人,从俄罗斯方块开始,到红警,再到抢滩登陆战,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位游戏玩家。
小时候,每天做完作业之后我都被允许看父亲玩游戏直到睡觉时间,于是我就会踩在他那把大折叠椅的横梁上,把下巴放在他的头顶上,和他一起看着屏幕。
父亲玩游戏的方式在当时的我看来是有些无聊的,他会在好几年里只玩一款游戏,比如红警,他甚至会只玩其中的某几关。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是如何指挥那些蓝色的小坦克慢慢淤积在敌人基地的门口,又是如何一辆又一辆地把装甲车开到侧翼,从上面卸下来一个个的小兵。
看的久了,我甚至能从中总结出不少经验,比如每一关开局时系统给的金钱多少,往往与这关的难度成正比;到后来我只要踩上那条横梁看上一眼,几乎就能猜到父亲接下来二十分钟要干嘛。
对父亲来说,这样的游戏似乎就已经够了;可对于我来说,这真是叫我心里又急又痒。那时候我大概是在读初中,学校在中关村,玩游戏对于我们来说算是特别顺理成章的一件事,每到课间都会有男生聚在一起交换游戏碟片和聊天,他们看起来很时髦很帅气,我很想加入他们的讨论。
现在回忆起来,当时班上最时髦的男生应该是在玩UO,我也带着崇拜的傻笑听他们描述过很多次自己在网络创世纪中的探险,到现在我都还记得他说会有高级玩家把裁缝做好的衣服随手丢在地上,因为属性不合适,这时候新手就可以捡起来去穿,比他们能打到的要好很多。我认认真真地把这种小tips记在心里,想着要是父亲哪天也玩UO,我就要告诉他,显得我很厉害。遗憾的是无论我怎么明示怎么暗示,怎么翻来覆去地学男生们描述的妙处给父亲听,他似乎都对“网络上的另外一个人生”毫无兴趣,似乎也不想去白捡高手的衣服。
不过,我的反复折腾总也有点效果;大概是在高一那年吧,父亲说服了母亲,让我有了一点属于自己的电脑游戏时间。我装了帝国时代,虽说会被简单电脑锤爆,但玩的不亦乐乎;我还拉着同班女生一起打了很久暗黑破坏神,之所以是“很久”,主要因为我们俩都不敢自己打BOSS,它看起来很可怕啊!还会追着人砍啊!——还有仙剑,还有发明工坊,还有炼金术士,还有许许多多其他游戏。
当我畅游在游戏之海里不亦说乎的时候,每天晚上父亲还是会去摆弄小坦克,要么就是小炮台,小潜艇,他对那些精彩的故事、那些沉浸的体验、那些骄傲的瞬间似乎都毫无兴趣,我不理解他,我觉得自己从游戏中获得的乐趣比他多的多。
不光是父亲,包括母亲在内,年轻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理应比他们获得更多的快乐。我倾尽全力想要跳出父亲和母亲的职业规划,他们的人生太闷了,总是坐在那里看着书,敲着字,偶尔相互交谈,说的也都是工作的事。我想象过许多许多种展开人生的方式,每一种都会叫他们皱眉头,却又都充满着淘气、刺激,还有光明的未来。
后来,命运对我实在宽厚,竟然放纵我去把这其中的很多种方式都尝试了一遍,而且还将将好没折腾死自己。三十多岁的时候,毫不意外的,我成了个文字工作者,走上了早已经父母踩实了的路。不光是职业上的全面回归,就连爱好也是,我像母亲一样窝在家里不爱出门,我还像父亲一样喜欢打游戏。这些年里我沉迷魔兽世界,花了很多时间打龙腾世纪,还玩过英雄联盟,虽说最高也就是个黄金吧;我喜欢女神异闻录,与我先生一起打着暗黑3,和很多朋友们联过动森;我进入了游戏行业,参与了一些项目,有了一些稍微值得自豪的作品;我长大了,又变老了,快四十岁了,再过几年,我就要与摆弄坦克时的父亲差不多年纪了吧。
前段时间,我先生天天都在打战地,屏幕总是有一群一战时期的军人,互相用迫击炮猛怼。我在工作间隙偶尔会端着茶杯站在他身后观看,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给我讲解几句,比如这个是火车(他为什么会认为我不认识火车,这是个迷),又比如他的队友是傻逼,还比如快看他刚刚那枪打的多漂亮。
我一边看着,一边就忍不住想起了父亲。父亲是军迷,迷到了毅然决然地怂恿自己的独生女儿去报了北航飞行器动力工程专业的地步,大三时我在金工实习里做了歼八小模型,拿回家送给他,父亲爱不释手。如果父亲还在,他会不会也喜欢上战地?我甚至可以请先生给他配一台八核CPU的电脑,他会不会眯起眼睛盯着屏幕打一晚上,就像小时候摆弄红警那样?
不……不,他大概还是会玩红警,战地再好,新玩意儿再妙,我猜他最后还是会去玩红警。
想想看吧,二十多年前的父亲,加班到天擦黑回家,吃过晚饭,老婆打开电视,女儿开始写作业;父亲终于迎来了一天中唯一的只属于他自己的时光。他熟门熟路地点击熟悉的图标,打开熟悉的地图,听到熟悉的音效。他操作着坦克,重复着路线,电脑屏幕上的一切单位都在他的控制之下,这与现实不同,这是只有游戏能带给他的掌控感,以及随之而来的安全感,还有放松。
坦克进攻,电磁塔放电,父亲的心思大概早已开始遨游。他可能是在回忆当天的工作吧,可能是在想明天的事,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只是把自己丢进令人舒适的空白之中;他舒缓着自己的大脑,让紧缩了一天的神经慢慢松开……
他需要的大概不是新技术,不是画面,不是沉浸,不是震撼;而是一点点解脱,游戏让他从现实生活的水面上猛地钻出头,然后用力吸下一口空气。
过了几个小时,孩子做完了功课,像一头小野猪般冲到书房,把小小的下巴放在他已经有点微秃的头顶,然后开始不住的絮叨着白天学校里的事。客厅里妻子在继续看韩剧,空气中飘着百合汤的香气,据说这东西喝下去能给孩子补脑。窗外的夜晚更深沉了,孩子在唠叨新游戏,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但是他愿意一直听下去。小坦克冲进敌人基地,游戏结束了,该睡觉了,日常生活卷土重来,父亲抬起手摸摸孩子的头,“新玩意儿你自己装吧,”他说,“我懒得琢磨了。”
二十年后的我,回到家,打开电脑,把猫捞到膝盖上。我知道微信上还有至少二十个红点等着我去聊,但此时此刻,我这一天的所有动力都已经用光了,就像是没电的电池。于是我点开熟悉的图标,暗黑3,或者是自走棋,又或许是杀戮高塔,总之一定不会是最新的、最刺激的、最叫我兴奋的游戏,正相反,我现在想要的只有熟悉的体验。我可能会第无数次地用圣教军刷大秘,跑马流,卡在110层再也上不去了;我也会再玩几把玉剑刺,听说这个套路新版本不厉害了,但厉不厉害跟身为黄金三的我关系都不大。其实我根本搞不清云顶之弈的段位,黄金之上还有什么?白金?钻石?然后呢?搞不清楚也挺好,黄金听起来挺厉害的。
再然后,我会去看看我先生在玩什么,他玩游戏比我厉害,也比我时髦,从2077到看门狗,新玩意儿他都会摆弄一下;但每次临睡前,他的屏幕上总闪烁着一方绿意:足球经理,永远是足球经理,从我们俩谈恋爱到结婚再到现在,他大概就没有哪天不玩足球经理,日后我们如果有了孩子,他或者她长大以后也会记住这样的画面吧;站在父亲身后跟他聊着天,窥视着他的屏幕,抱怨着他为什么永远只玩一个游戏,还是画面看起来永远差不多的那种?
真好啊,游戏没有变,我们也没有变,只是我们希望从游戏里获得的东西变了。过去我们想要的或许是崭新的未知性,那时候世界有如书卷地在我们面前摊开,一切都是新的。而现在,在如穿戴整齐的野兽般去搏斗和撕咬的一整天结束之时,游戏是那个可以舒舒服服地蜷缩进去的地方,而且这地方还已经被你卧出了一个恰好容得下你的轮廓,就像是冬天早上的被窝一样。每个中年人大概都有几款让他或她放松的老游戏吧,新的再好,都不会删掉旧的;因为那是我们心中某处拒绝去长大的地方,那代表着一种奇妙的情绪,其他任何事物都给不了。
还好,我们还有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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