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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大学不教打游戏吗?

胡翌霖
文化 2019-02-21
文化 > 老年大学不教打游戏吗?

*作者 胡翌霖(清华大学科学史系助理教授),本文经授权转载自他的博客

今年春节,我和爱人照例回家陪伴父母,今年比较特别,一方面我们去年终于办完了婚礼(法律上早结了,但仪式上刚办完),让父母们卸下了心事,另一方面他们也正好接连进入退休生活了。

我爸妈名义上早退休了,但实际一直都还在经营自己的门面,去年他们终于把店面租出去,自己放手享福了。岳父退了二线,岳母也刚刚退休,都在走进退休生活。

我爸妈比较想得开,说趁跑得动先全世界旅游一番,转眼间美欧日韩都去遍了。但旅游之外,也还需要找些事儿做。

在引导老年人享受退休生活这件事情里,“老年大学”的存在感很强。许多人忙碌了一辈子,最可悲的一件事情是,真闲下来的时候连消遣都需要从头学起。年轻人喜欢把“混吃等死”四个大字挂在嘴边,但真到老了,真不用工作了,真的只能混吃等死的时候,他们是不能满足的。老年人总还想有些追求,仍然需要过有成就感的生活,因此老年大学之类针对老年人的培训机构,就很有意义了。

我妈在学英语、学唱歌,我爸去学摄影,岳母也报了老年大学,只有岳父能自己上网找乐子,就不想报老年大学了,为此还遭受岳母白眼。认为是太懒惰。

于是我想起来搜了搜老年大学都教些什么,大约考察了一番,主流课程无非是书画文艺、唱歌跳舞、武术健身、钢琴、象棋、摄影、园艺、外语等等。也有个别开设计算机类课程,也是初级启蒙性质。

大约看来,这些课程都是琴棋书画,都很高雅,而且非常类似的是什么呢?是少年儿童的兴趣班课表。除了课堂教育之外,家长们喜欢给孩子报的兴趣班,不也都是这些门类吗?

说起来有些可悲,从小学高年级进入应试轨道之后,一直到在工作岗位上忙忙碌碌一辈子,一般人似乎只有这幼年和退休这一头一尾的两个阶段,才有机会去学习这些风雅却无用的技能。但是学习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其实我们并没有太搞清楚。只是因为“风雅”二字前面往往又跟着“附庸”二字,因为别的孩子都报,因为别的老人都报,所以跟着去学总不会错,无非如此。

让孩子或老人去学这些兴趣班的理由也蛮类似的,无非是开发智力和陶冶情操罢了,对老人而言,就是减缓大脑衰退,增加一些生活情趣。没有几个人真的指望从老年大学里培养出多少艺术家来。

这种无用知识的学习,倒是真正自由的、无拘无束的,那么我就在想了,同样是学无用的东西,老年人为什么不学学打游戏呢?

老年人的兴趣班与小孩子的相似,但唯有一点不太一样,那就是小孩子不需要上兴趣班,就能够无师自通地学会的事情——打游戏,这一个环节在老年人的学习活动中难觅踪影。

说起来又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一个人,究竟在什么时候能打游戏呢?家长们不让幼儿打游戏,认为影响发育;严控青少年打游戏,因为耽误学业;长大了工作忙碌,又要带孩子,似乎还是没时间打游戏。那么一直等到学业和工作都没了,退休之后,还有什么理由阻碍一个人打游戏呢?

可悲的是,真的还有一个巨大的理由阻碍着老年人打游戏,那就是——不会打!

但不会打可以学啊,书画、摄影之类的东西,很多老年人不也是退休后才新学的吗?那么学打游戏很难吗?说难也不难,一个三岁小孩拿起手机,都可能很快找到玩耍的窍门。你要问一个小学生国画、钢琴和打游戏哪个更难,估计没几个谁嫌打游戏困难的。但是那些年轻时学过微积分,年老时又重新学钢琴的中老年人,如果真想学的话,难道连三五岁小孩都比不过吗?

当然,因为身体的自然衰老原因,那些特别要求灵活度的游戏,老年人确实难以适应,但有些游戏也就是说慢悠悠点点鼠标的事情,有什么困难的呢?

因此,总而言之,首先,老年人有权打游戏,即便沉迷游戏,也没什么可被耽误的事情;其次,老年人能够玩游戏,大多数老年人的智力水平和身体能力并没有退化到三五岁以下。那么问题来了,还有什么阻碍着老年人打游戏呢?

在我看来,可能还有以下四大原因:无能,不敢、不屑、想不到。

这里所谓“无能”,我指的是某种比具体的不会玩更加源始的匮乏,就好比一个四肢健全的人,打小就始终被绑在轮椅上,等老了才松绑,那么他的行走的机能早已萎缩了,再让他学习走路,就真的比三岁小孩更难学会了。

就电子游戏而言,各门各类的游戏有千万种玩法,但归根结底,有一些基础性的能力是需要先行学会的。就好比走路有无数种具体的步法,但无论哪种步法,人首先需要学会某种协调、平衡的能力。对于打游戏而言,第一项基础性的能力,我认为是一种“投射”能力,玩家必须自己在把现实空间的行动(操作手柄或键盘),与屏幕之内的某些对象建立一种源始的对应。

所谓源始的对应,不是像连连看那样,在两个客观对象之间建立联系,而是在主观的“我”和对象之间建立联系。比如说,我只有把我的“脚”看作“我的”脚,才能迈开步伐。如果我始终只是把我的双脚和随便哪个别人的双脚一视同仁,看作客观的对象来考察,那么我是学不会走路的。这就是为什么人难以通过客观观察,就学会游泳、骑车和驾驶。这个现象在哲学上叫做“具身性”。我要把某种外在于我的东西,当作我内在的一部分,当作我身体的组件或延伸,这样才会如臂使指般熟练。

要把屏幕里的小人或记号当作是“我”的一部分,甚至完全把“我”投射进去,把屏幕中的影像看作是我跑、我跳、我砍……这是需要学习的。这就好比学骑车或学驾驶,一旦学成了,就觉得是非常容易的事情,骑着车根本不需要时刻去思考如何保持平衡,不用时刻去注意如何微调握车把的力度。但对于新手来说,这种技能让人望而生畏。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满大街的人都会骑车,甚至很可能认为驾驭这个危险的机器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

打游戏甚至比骑车之类的活动更难。从筷子、锤子,到骑车,甚至开车、控制机械吊臂之类,无论操控的东西再庞大,基本上都可以看做身体的延伸,那些机械好比是顺着肢体延伸出去的义肢。但电子游戏与其说仍是身体的“延伸”,倒不如说是“投射”了,因为“屏幕”营造出一个“界面”,一下子把我们面前的对象划分为两个“世界”——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身体的世界和游戏的世界。从我的手到车把到车轮,我们似乎感觉自己的“控制”经过了一个连续的传递,但在电子游戏中,“控制”却是“超距作用”的,我们的意志似乎直接穿越了空间,穿越了“次元壁”,径直在屏幕中的某一点涌现出来。与其说这股在“异世界”涌现出来的意志是“具身化”的延伸,不如说是“化身”的降临。

控制游戏人物,与其说是偏向触觉的控制,不如说是偏向视觉的控制,眼比手更重要,因为只有视觉,才能够一下子穿越无尽的距离,在凌驾万物的维度上展开审视。可以夸张地说,游戏玩家仿佛就是“上帝”,在另一个世界俯瞰一切,在自己远离一切事物的同时又能在任何事物中施展自己的力量。这种“上帝视角”在战略类游戏中体现得更明显了,但在其他类型的游戏中其实也或多或少要求着这一维度,很多人玩不好游戏,其实就是“演不好上帝”。

但相比于全能的上帝,人类所扮演的神能力有限,他能够超距传递他的意志,但他的意志并不能心想事成,而是经常要遭遇挫折。

事实上,在就任何技术进行具身化练习的时候,人往往总要经受磨难。很少有人不摔跤就自己学会骑车了,学游泳也不能怕呛水,学习过程总有挫折。这是难以避免的,因为身体之为身体,在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局限性,因为人毕竟不是上帝,或者是能够自由漂浮的灵魂,肉体就是人的囚笼。熟练操控身体,无非就是熟悉它的极限。对待技术也是如此,技术延伸着人的能力的同时,也限制着人的活动范围和活动方式。

于是,畏首畏尾就是阻碍老年人学会游戏的第二大原因。教父母用电脑时我深有体会。弹一个警告,出一点意外,他们就不敢动了,赶紧就需要我指导。而我玩电脑时,搞坏搞崩是家常便饭。玩游戏时也是一样,没有挫折哪来的挑战性?即便是老玩家,遇到一些新游戏时也会不知所措,新手村都出不去,被第一个小boss虐哭之类的,也是常事,但老年人很可能一看新手指南就觉得太难了、记不住、放弃了。如果一呛水就跑,自然是永远也无缘于熟练后如鱼得水的感觉了。

挫折感的程度也决定了学习的难度,比如对小年轻来说,摔个跤是家常便饭,但老年人可就受不了了,所以同样是学自行车,小孩很容易,中老年人再想学就必定要畏手畏脚了。那么,在挫折与体能无关的情形下,在情绪上的接受能力方面,中老年人和小孩仍然是有差异的。比如说,“你错了”这三个字,对于一个成长期的孩子来说是家常便饭,但对一个老人说的时候很可能变得极为沉重。特别是中国式家长,典型的情况是从来不会在子女面前认错的,只有家长教训小孩的情况,哪里有家长还愿意挨训呢?这样一来,如果电脑屏幕上突然当的一声弹出“出错了”三个大字时,小孩和老人的感受恐怕是极不相同的,小孩子很擅长把任何责备当作耳旁风继续自顾自折腾,顶多是:“糟了,又挨骂了(吐吐舌头),下次我得机灵点儿”;而老年人可能立刻就受到了惊吓,除了上级领导,还有谁能训他呢?尤其是,如果老人是向自己的孩子学习操作的时候,这种落差恐怕就非常不舒适了。

另外,我以前也提到过,小孩和老人的生活世界的完成度非常不同,小孩子的整个自我及其世界都在构建之中,而成年人早已完成封顶。对孩子来说,加入一项新技术就是对自己世界添砖加瓦,但对老人来说,新技术的加入势必弄乱自己世界的既有秩序,因此对孩子来说是令人激动的新事物,对老人来说就是猝不及防的新麻烦。老人的生活世界趋于封闭,这在传统社会中不成问题,反而,可以说老人的世界就是孩童世界的终极榜样,孩子不断学习、完善自己的世界,最终无非是建成祖辈那样完善自足的世界罢了。但在现时代,情况完全不同,因为时代环境日新月异,任何一种驻足不前的生活方式很快就会被迫过时,老人的封闭空间不断地被时代打破,那就不得不活到老、学到老了。

这些困难其实也还是可以克服的,无非是多花一些时间去摸索、练习,多调整调整心态。难道6岁小孩10分钟就能上手的东西,60岁老人花个10个钟头也学不会吗?并没有那么大的差距。最根本的障碍在于,他们没有学的意愿。

很多中老年人是怎么学会电脑的呢?原本什么软件都不会装的,需要炒股票了,炒股软件一个个都装上了;原本不会网上购物的,小孩推荐了几年支付宝也没学会,等到亲朋好友一起抢红包了,也都学会了。这里头最要害的并不只是那些软件的用户体验提升了,关键在于,推荐或教学的人是谁。

中老年人和年轻人,可以说是两个亚文化圈,说中性一点就是有代沟,说夸张一点就是互相鄙视,老年人喜欢的事情,年轻人看不起,而年轻人的文化呢,老年人又看不惯。特别是对待自家的子女,父母似乎终身都摆脱不了“挑刺”、“教育”的态度,哪怕子女是早已成年的顶尖大学的高材生,父母也是宁可相信在朋友圈看来的知识,搬过来教育子女,也不愿意承认在许多知识方面他们更应该向子女学习。

隔阂是双向的,年轻人对老年人的生活同样持有不屑一顾的态度,一方面鄙视广场舞之类的活动,但另一方面也极少会认真地设想老年人是否可以过一种比年轻人更时尚的生活。就比如说老年人玩游戏这件事,有多少人本能地就拒绝考虑的呢?

因为文化上的隔阂,即便是不得不学习新东西,中老年人也更愿意从自己的同辈中学习,而不情愿从后辈那里学习。特别是,打游戏之所以有趣,不仅因为游戏本身的趣味和刺激更重要的还有社交意义,青少年玩游戏喜欢比技巧,成年人玩游戏比肝比运气比氪金。一方面一起打游戏、打完一起交流游戏,是重要的社交环节。另一方面,打得好的人可以在游戏之外获得额外的成就感,比如在现实中被人仰视,或者拿到虚拟的奖牌或点赞,这些激励维度对于游戏或任何一种社会性活动的流行来说,都是不可忽略的。而对老年人来说,这些社会学层面的激励几乎都不存在了。

说了那么多,无非是要认识到老年人不打游戏的合理性,以及学打游戏的困难性。但这并不代表下述做法是不值得的:即至少把打游戏与摄影、钢琴之类并列,作为适合老年人专门学习的一个科目。认清困难才能帮助我们想方设法克服困难,这本就是“教学者”的使命。

因为学游戏虽然困难,可一旦学会了打游戏,收益可就太大了!第一,打发时间、愉悦心情,游戏的效果自不必说;第二,增广知识、活跃头脑,自然也不在话下;第三,省钱省体力,比如我爸妈在世界各地旅游,固然潇洒,但又费钱又吃力,而在旅馆住一夜的钱足够我买一款3A大作打个把月了,比如我买一款《刺客信条》也就200多块钱,就能“穿越时空”体验到古希腊风情,风景之壮丽、细节之丰富以及文化背景知识之博大,现在那些走马观花的旅游团根本比不了,而且不用倒时差,不怕伤膝盖,再花点钱点些西餐外卖来吃弥补一下游戏中没有味觉体验的缺憾,岂不比完胜旅游?唯一的坏处大概只有久坐不宜健康了,那么再辅以若干VR游戏或体感游戏来健身好了,既能活动腿脚,又安全可控,还免吸雾霾。

总之,我相信老年人完全适合打游戏,而且不只是偷菜、扑克、连连看之类的简单游戏,而是包括3A大作在内的一切游戏。而且打游戏应当成为老年大学中最核心、最重要的科目。我个人前几年就给我爸妈买了台switch(不幸闲置了),今年则是送了一套VR(顺便说一下,爱奇艺奇遇II代+nolo的方案非常好,4K高清的奇遇II最适合看电影,加上nolo可以玩beat saber之类电脑游戏了。不玩游戏的话就送4K的一体机给老人看电影也不错,爱奇艺vip正好和京东plus会员联合打折才100来块钱。送完两家父母的反应都不错)。但由于社交圈鸿沟的存在,不能指望老人加入年轻人的社交圈一起交流比拼,必须要有老人们在一起打游戏的场景,才真正有可能调动他们的学习积极性。真心期待有朝一日看到老年大学里老人们组团开黑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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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翌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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