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眼镜的小孩不会哭

二十年前，我家这里的小孩戴眼镜是一件十分诡异的事情，要么是死读书引起亲友戏谑读书死，要么父母眼疾遗传供旁人七嘴八舌。反正各种异样目光和含沙射影话语在我长大后才理解，以及，意识到原来亲友里多人有眼疾或轻或重，只不过他们不懂或者碍于面子不愿意戴眼镜和治疗。二十年后，媒体说青少年近视率达七成，戴眼镜变得司空见惯，又耐人寻味。

我现在近视五百多度，戴了十几年眼镜，生活中遇到眼镜所造成的各种不便时往往轻描淡写自言自语“没事”，眼镜早已成为身体第六肢，不像旁人所认为的麻烦的存在。而父母也奇怪为什么他们眼睛正常，我却早早惹上麻烦的近视，每当遇到这个话题我多是避重就轻说人体构造很微妙而我又不是患大病仅是戴眼镜而已，已经很幸福了。事实上，小时候的书桌并列摆在电视旁边，我在做作业时斜眼偷瞄电视，近距离加上畸形用眼。不过都是过去事没必要让父母想起，无谓徒添两老不安。

这两年跌跌碰碰挣扎过，刚学会辩证思想正视过去，除了不正常用眼外，近视离不开沉迷游戏。小学二年级期末考到全班第一，哀求外公买一台游戏机给我。在此之前垂涎同桌的大板砖GB整整一个学期，被同桌养的“明岚”勾引足足五个月，放学后留在课室假装做作业，不时斜眼插两句应该这样那样玩，“云玩家”喧宾夺主多少个斜阳里。跨过那段羡慕渴望游戏机到心痛的日子，我认为自己是幸福和聪明的。首先同桌笨到一个学期都没通关口袋金，其二他大声炫耀“Gay Boy”。而我的起点则是高大上彩屏GBA还有一个光明正大的暑假通关银版以及捉到他从来没见过的“洛奇亚”（实际上我们俩只懂打到四大天王，关东地区后来几年才真正踏足）。虽然这话多少有点弥补拥有玩具前空白遗憾缺口，但不得不感谢同桌的“施恩”让我拥有GBA和口袋银版，开启精灵宝可梦世界的冒险。

本来系列完整，可惜小队友不争气，成绩差之余还没警戒心。

少年不识玩滋味，毫无节制玩游戏的我迎来灾难。某一天看不清黑板而傻乎乎举手请老师把字写大点，尽管忘记当时老师何其精彩的表情，但相信跟刚参加工作指出上司纰漏时对方活见鬼表情差不多。于是乎当天就被喊来家长，还有暴露周末玩游戏达十二小时的病态。

久隔多年整理玩具，才发现GB卡带居然都不见。另外大家可以留意到其中混有聪明人才会拥有的卡带。

只要仍是学生就必须靠成绩才有价值活在课室，只要成绩在前没有什么事不能解决包括课室调位和老师照顾——旧同学的“Gay Boy”已挂，我的银版存活，绿宝石开启！进入三年级同时开始漫长的近视眼治疗之路，这一切麻烦事让刚开始玩游戏体验到食髓知味快感的我始料未及，同样丝毫没防备的还有金花死机Bug。

以前在外婆家玩游戏机，长辈听闻绿色养眼，所以要求我在植物底下玩，算是第一代朋克养生吧。镜头外还有一株爬墙杜鹃，可惜近半个月多雨被打残。

千禧年以后几年的社会对于近视眼治疗方式理解分层严重，收费昂贵而风评危险的激光手术不考虑，何况敢给十岁小孩做手术的医生是多么“上进”。当时还没有真性近视基本无救的论调，对近视理解仅局限上课看不清黑板的父母开始四处奔走寻求良医，因此遇到我的第一次按摩，人生后悔初体验。

相信大家读书时都学过眼保健操，只不过有多少学生有意识真正认认真真去按摩放松眼睛疲劳，正是我的懒散导致家里浪费近十万，总结失败者哲学——生活无小事，凡事多关注。第一回近视治疗，在某家眼科诊所接受眼部按摩，整个按摩流程近似眼保健操。在眼周四处穴位贴上四粒尾指甲大小的黑药丸，患者趴在枕头上由专业医师揉搓药丸按压穴位，每一处按摩十五分钟，一次治疗一个小时，人工每次收费两百，十天一疗程。此外那四粒药丸是专业包装，双眼八粒即两盒花费一千，换算当下物价堪比优质中药材。因为按摩用时长，而医师只有两位，哪怕一天十小时营业也不过二十个患者接受治疗。于是早起的黄牛有钱途，我这外地人唯有托当地黄牛帮忙排队，又是一笔不容忽视花费。早晨五点驱车出发，赶在十点前回校补上午课程，劳心劳力天天如是。半年时间，家里花费近十万，检验视力后发现视力只从0.3上升到0.4，撇除正常波动几乎没有治疗成果。医师解释我在治疗期间有看过电视玩过游戏机，同时掩饰其本质卖按摩药丸和模仿眼保健操的虚假治疗手法。当天盛怒的父母大闹诊所后回家，将电视和GBA一同收进房间，白天锁门，晚上要求我九点做完作业后睡觉。恍如斋戒生活使我懵懂理解一点点现状——原来我是病人，隐约知道自身过错，但更多是渴望玩游戏机的小孩贪玩心思。意外散财后父母把持住激动情绪没有用暴力对待过我，反而强打精神憋出笑脸让我早点睡好养眼。可恨好言难劝该死鬼，善良亦留下后来祸根，换作现在成年的自己批评小时候的自己：犯贱。

旧屋附近的早晨六点，冬天，夏天。忘了什么原因拍照，此情此景真想忘记那段“勤奋”的日子。

刚刚戴上眼镜的我只知道适应这副道具，却不懂顾忌这份诅咒。某一天体育课踢足球，我跟另一同学冲撞倒地，我的眼镜鼻托折断划伤眼角，他则是摔断门牙不知所措，两人出血事件之严重直接让前来的老师晕血倒地，当天三人被送进医院成为母校多年以来安全典例（其后进去读书的小妹在校时提起我这大哥实在无言）。戴上眼镜，某种程度而言与“玩乐”产生距离，却使人与人之间距离发生变化。摔断门牙的同学自此和我有了交集，转眼如今死党十几年，就像游戏里的受诅咒的道具，强且损。（这位同学被我取名杜老鼠。他姓杜，在本地话中“杜老鼠”是“下老鼠药”意思，加上他本身有点龅牙，摔断门牙跟老鼠磨牙有联想）

外婆家阳台本来是种葡萄，后来医生说酸甜的百香果更适合糖尿病血脂高的老人，于是多年的葡萄枝化作春泥。其实无论什么事物都离不开应分的量度，饮食是这样，医药一样。

期间半年的乱七八糟眼保健均是失败收场，本来对近视治疗已经心淡的父母因为这场眼镜意外，重新关注起我的近视，加上接触杜老鼠次数多知道他在治疗弱视，于是和他家结伴一同寻找良医。这回经人介绍找到“驰名省港澳及国外华人圈”的名医，其治疗方式归属中医手法——内服外敷，恰好回避母亲对我吃保健品上火的担忧，西药三分毒，中药辅食疗。

医生纸永远只有执药师看得懂，医患紧张说不定是药方不透明原因，当然，我更相信专业，奈何耳边有苍蝇。

这位医师治眼名声看似墙内开花墙外香，多少省港澳视力障碍者慕名而来，本地人却戏谑医师“专凿钱”（医师名字本地话谐音，意为专门夸大疗效赚昧心钱）。在这里的两年我和杜老鼠确实感受过把眼镜摘下来的短暂惊喜，同时医师承诺只要遵循他们的治疗方法，正常生活包括看电视玩电脑都不会影响视力。现在回头看，医师话语荒谬连连，什么三代治眼良方，试问数十年前有多少人近视足够土方研究。再仔细一想，诊所全程没有仪器检验视力，单纯进暗间用视力表判断，标准不谈，单凭没有药水散瞳以正常状态检验一点足够可疑。但这一切丝毫不妨碍一众眼疾患者闻风赶来，有人说这是病急乱投医，其实可怜天下父母心，外人未必懂，病人更难懂。

问医中途有一小插曲：忘了什么缘故，有一次仅是我和杜老鼠两个十岁小孩坐长途汽车出去。那时候公交车没有空调，大家都使劲撑大自己的窗口，只要车速够快，通常前窗朝外扔垃圾，垃圾就会被吹入后窗。坐在我前面的老人晕车，突然间伸头出窗呕吐，几滴恶臭啪在我脸上，十岁的我完全傻了，手里更没有任何拭擦物。并排的杜老鼠强忍恶心帮我擦掉肮脏，此时我的肢体依然僵硬不动。现在已经想不起当时杜老鼠是用什么东西帮我干擦，伴随反胃感恩之余，告诫大家在车上请注意他人。

治疗期间医师不断向父母渗透食疗意义，部分偏方实在无厘头，譬如青瓜木耳不可同食，现在偶尔在外点菜单看到素菜都免不了自嘲一番。本来年少的我是十分怕腥，但医师强调以形补形，母亲在菜市场搭上几家肉鱼摊档，两年下来买了过千个鱼头（取其眼，剩下煮菜）、五千个猪眼，天天眼球残骸汤水硬生生把我锻炼成钢铁胃口，得益如此后来出外读书工作再没埋怨过食物恶心难吃而浪费，某个角度而言是这位医师教会我珍惜食物，想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他的胃不无道理。论世道不感恩反厌恶，生命中的贵人多如此。

图片来源网络。这种看似瓜子仁的药材叫泪仁肉，泪仁肉煲猪眼是我家常见汤水。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什么东西叫人肉这么恐怖，曾经在母亲太辛苦时听到埋怨：近视累人累物……愧疚感大概伴随我一生。

真性近视经过两年治疗辅以食疗，居然真的接近正常水平1.0视力，尽管现在腹诽那位医师科学不明，但毫无疑问其确有实效，前端时间听闻老医师留学子女均承继祖业，多少期待真性近视可医可普及……进入初中后开始住宿生活，治疗条件和视力回升让内服外敷的日常繁琐工作告一段落，奖励的GBA归队服役，唯一的娱乐赋予只有汗臭的宿舍活色生香。数张卡带如同男人世界中女皇，全体男生精神活着就是为了她们，其中孤岛冒险的印象最为深刻，中午时分大伙群策群力祈求主角逃出孤岛，让心灵逃出封闭校园。而在剧情发展到女孩出现的那一天，全舍狂欢，男孩们刹那间挺直腰杆准备好所有心目中男人应该有的担当！幸运如我，下午放学前老师吩咐调位，我和班长女神同桌，游戏与生活一瞬间重合让我暗忍心跳爆炸，在此之前游戏世界和课室空间是彻底独立，全凭班长衣领上淡淡的洗衣粉幽香模糊了两者界限。

图片来源网络。印象中女孩样子好像不是这样……

可惜毫无经验的我不懂女人心，晚修时拿着GBA笨拙地向发丝湿濡的班长分享游戏反而被她果断举报。直至后来谈恋爱才明白，女孩头发不能乱碰，洗完澡清清爽爽被浑身汗臭的混蛋污染是何等邪恶事情。笨小孩蹩脚的讨好碰钉子后百无聊赖掏出小说鬼吹灯和哈利波特准备度过无聊的晚修，没想到小说无意间击碎班长密不透风的壁垒，“疯狂迷恋上”我……然而经验值1的我再一次受伤，登记本上赫赫大字：晚修看禁书。TVB名言一家人最重要整整齐齐，而我心爱的小说却是家不成家，班长决断无视我这一朝夕相对的同桌（自信“一夜夫妻”尚且有恩，为何我心向明月落得如此下场）。女人心，果真海底针。

苟全性命于严师手下，活着已经知足，可怜我的第一版。

一个小男孩的成长通常是见识到另一个男人力量。经受过女神冷漠对待和痛失心爱之物双重打击，我依旧不懂事甚至陷入周末网络游戏陷阱。相对充裕的零花钱让我的角色快速成长为班内男生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上学有GBA，放学有网游，奢靡犯众怒。此时一个“恶霸”同学要求我把账号让给他玩一下，自恃命比天高的我轻佻拒绝。就在这个星期我深刻体会到校园欺凌，轻则眼镜被颜料笔画花，重则在夜晚将眼镜扔进女厕所，恐惧让不敢怒的我不争气地主动找上该位同学并奉上一切。而周日回校前不放心便登陆账号企图找回一丁点温存，心痛发现账号物品一切清空，回校后愤怒追究损失。结果当晚我就被打哭彻夜躲在厕所里，锈迹斑斑水龙头的腥臭味至今仍若隐若现。

肆意宣泄愤怒意义在于自建看不清内外情况的封闭高墙。尽管无法挽回网游损失和现实尊严，但我还有零花钱，如果一百块不够，那家里还有一千块，此时头脑意外堕落。纸老虎般的愤怒瞬间驱使我偷家里三千块，三十张百元大钞，撑涨整个裤袋——两千九百七十块一股脑转化成游戏币，三十块则是老板点卡收费。愤怒引起不计后果的冲动是愚蠢低劣源泉，大规模消费没有优惠不说，居然还加服务费用！屋漏偏逢连夜雨，冲动代价是受伤加码，游戏中角色等级不高，规定溢出金钱下线后自动消失。神经放松后终于意识到自身愚蠢，亦自此不再接触网络游戏，疼过恨过自知自律。至于偷钱东窗事发，已成人生污点洗不净，另外因为发疯玩游戏无奈再次戴上眼镜。唯一庆幸便是今日知耻而后勇，他朝男孩得以成长。

图片来源网络。就是这个噩梦，三千块里有她，相信不少玩家当年也眼馋过这宝宝。

好在“趁早犯错”后脚踏实地升上不错的高中，总算不用一而再再而三伤害父母。小学毕业分开的杜老鼠有缘再会校园，我俩又在一起，加上不再是假小子的小妹，成长后三人更懂构筑感情。天有不测风云，家里出现问题，父母竭力维护我和小妹的校园生活质量，有限的零花钱终归足够保护我和小妹从小金钱圈养的自尊心，没钱社交但有手机，幸得游戏模拟器于灰暗处保留彩容。但眼镜的诅咒在生活风平浪静时杀我一个措手不及，眼镜意外损毁。面对三百块起步的新眼镜，自以为历事成熟足以照顾父母的思想体系瞬间瓦解，几百度的近视和不甚乐观的成绩容不得我再多选择。或者挚友真的存在心灵相通感应，不同班的杜老鼠一见到我就不加思索掏出折叠好的三百块问我够不够应急，莫非垂死之人神情真的一脸死寂？待我度过难关后才知道那是他的饭餐钱，时隔一个月后还钱才意识到，或许这三百块是他手里有限的钱，所以才仔细稳妥折叠整齐。缓缓多年，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不敢问他那一个月怎么吃饭……

上天眷顾，三百六十八块的新眼镜陪伴我三年高中四年大学几年工作，女朋友问我眼镜都这么旧了还不换，我说可以用就无谓浪费。说实话我不是感性的人，唯独换眼镜一事总不愿意去想去做。有一次小妹叫我不如换一副新眼镜吧，我想了想，既然是她的婚礼，我应该要光彩站在她和杜老鼠身边。

五月底是小妹预产期，我和杜老鼠曾经聊过：我们三人都是有几百度的人，怕不怕遗传给小孩。

杜老鼠说：怕，我真的怕他（她）戴眼镜。

小妹说：戴眼镜都这么多年了，就算他（她）将来真的要戴眼镜，戴眼镜还是做手术他（她）决定啦。

随后小妹嚷嚷生完小孩就不用怕辐射可以玩游戏，一瞬间我心想送游戏机给小侄子（女），却说不出口。